《三郎》北管融合手法與概念

有序音樂 Texture Music
9 min readDec 1, 2019

文|楊易修

關於這個製作的誕生其實非常繁瑣,前因後果和各式細節可能足夠敘述個好幾天。在此先以一句話簡單介紹:《三郎》是我在北藝大跨藝合創學程的畢業製作,由祝福、廖佑祥與我共同製作(我最大的職責是北管統籌),由黃中岳老師指導,2018 年 6 月 10 日於九太音響現場演出並同步錄音錄影。

這個製作對我來說的里程碑,除了我獨立編曲的〈浮世〉一曲獲第十二屆 myfone 行動創作獎原創歌曲之首獎外,就是完整地將流行與傳統音樂同台呈現。在這之前比較專注在製作上的融合,所以這次嘗試的成功算是自己很大的突破。當初是我們三人先討論出這應該要是個概念式的演出,而非隨意拼湊曲目,接著由製作人祝福參閱大量資料後,提出由《活捉三郎》這齣戲作為背景,重新發展一部屬於現代的故事與撰寫三首流行音樂曲目。

跨藝合創音樂學程最主要的發展方向是流行音樂,因此從編排段落到樂器選用,基本上都是循著這個核心原則:以主歌副歌、前奏間奏尾奏構成三首曲目,樂團則由 Band(吉他、貝斯、鍵盤、鼓、打擊)為核心,加入北管(武場鼓吹、文場絲竹)與爵士管樂組(小號、長號、薩克斯風)。其中北管組是使用排場的滿編(大、小鈔各一人)而非戲台上被靈活使用的三樣架(只會有一個鈔),一是為了北管的現場熱鬧氣氛(且嚴格說來,本劇是以音樂為主而無演員),二是希望在全劇最後一段的尾奏,能有一定種類的絲竹樂器(最後每人各操作一種),三是以流行音樂的考量,希望音色能再更多元(後續的混音都還能夠處理)。

其中鼓吹樂的部分,靈感最主要參考北管「牌子」、與「扮仙戲」的演奏形式:樂器上由嗩吶擔當重點也是唯一的旋律,鑼鼓部分演奏固定 Pattern 的鼓介(即鑼鼓經),至於曲間段落所使用的鼓介,通常會無限反覆,長度由頭手鼓決定,主要的功能除了銜接前後外,更為讓嗩吶休息。本劇中,過場鼓介完全採用北管方式呈現(但還是有舞台監督關注著影像進行的 Cue),其餘部分考量 Program 的播放與流行樂手不熟悉北管鼓介轉換,而已經預先確定所有長度。

開場

北管有古路、新路之分,部分鼓介的古、新路存在懸殊的差異,甚至可以說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樣貌。本演出中因應原劇目《活捉三郎》性質,若鼓介本身有區分,則全部選用新路。起頭的鼓介稱「滿台(新路)」,傳統上主要角色上台時會使用之,接著是「節節高」與「火炮(新路)」,此處搭配動畫講解故事背景,作鋪陳之用。

滿台(古路)(~10:40)

滿台(新路)(~02:29)

火炮(古路)(~06:29)

火炮(新路)(~02:06)

一、〈復仇〉

乍聽之下,本曲目傳統部分之旋律聲響並不那麼「北管」,主要是源自國樂嗩吶與二胡這兩種樂器,且旋律本身較不如傳統北管所致。開頭的二胡是考量音色問題,如果直接用吊鬼仔,雖然從滿台延續過來的音色其實合理,但和進歌後溫暖渾厚的「流行」印象,就會產生過大的落差,故以較沈穩的國樂二胡做權衡。

橋段嗩吶獨奏的呈現也經過多次討論,雖然此處沒有其他太多十二平均率樂器的干擾,即使以北管嗩吶呈現整段也無妨,但考量會影響主唱接下來的音準,北管的哨子稍微不穩定,以及音色上國樂嗩吶的小技巧比較可以做明顯的表情起伏,最後還是決定妥協,使用國樂嗩吶。

國樂嗩吶

北管嗩吶

國樂二胡

北管吊鬼仔(京胡)

其實現場音準問題一直是傳統融合現代最困難的課題之一,究竟應該拿傳統樂器改制、再透過後製調整音準,還是讓他們維持原樣,自然地存在於穩定的十二平均率中?(參考〈以創新手段應用傳統音樂的基本觀念〉)

其他使用到的傳統鼓介包括:第一次副歌結束後的間奏引用〈蝴蝶雙飛〉中的經典節奏(鑼不打,留給第二次間奏的「哭相思」做鑼鼓自身內部的層次疊加)。第二次副歌後的間奏,是走「哭相思」,也就是北管術語的「入(掛)弄(浪)」:北管演奏時會在曲中進入自己一段無限反覆的段落,此處也是確定固定長度配合 Program 與和聲進行。在副歌最後還沒唱完前就下「收尾介」,準備進過場,就像一般牌子演奏時,也會先打破原本的速度,直接開「收尾介」,嗩吶才跟著收。

唯一最可惜的,大概是沒有把奶鑼(大鑼)帶到現場,打第一次副歌結束的那一下,考量種種能耐,最後仍只能夠放進 Program 呈現。

過場

「收尾介」後,緊接「一鑼」、「火炮(新路)」,是一般牌子默認的手法(又常見在兩者間加入「緊戰」,但擔心過場長度過長,此處省略)。「火炮」的長度並沒有事先決定,由頭手鼓掌控,同時聽舞台監督給 Cue 往後接進新編〈緊三通〉:嗩吶的旋律段雖是新寫,但整體包括介頭、介尾,皆仿造扮仙戲中常見的〈緊三通〉,也是做過場、移動之功用。此處反覆次數因應動畫設計(本劇之動畫設計非彈性、現場執行走 Cue 的劇場影像設計),已事先決定長度。

另外,本劇中僅此處完全使用(共三支)北管嗩吶,其餘有嗩吶的段落都至少有一支國樂嗩吶以穩定音準,讓另兩支能夠直接用氣控制音高並跟上這個基準點。

緊三通(~11:01)

二、〈浮世〉

直接從最有戲的鑼鼓談起:第二次副歌接進第二次間奏,此處完全是依照鼓介在設計:副歌依照順序分別演奏「三鑼」、「二鑼」、「快二鑼」、「單五鑼(單五鎚頭)」。副歌的最後,包含兩拍的那個小節,是為了作為介頭,開啟間奏漫長的「慢戰」。順道一提,在本曲目最後的那個兩拍的小節,雖聽覺上類似(鼓介唸起來相同,皆為「匡才匡」),實際上是哭相思接二鑼收,聲音和拍數相同,但意義卻不同。間奏的「慢戰」中間有些許為了與爵士管樂手對點而進行的小更動,但大致上是維持一個緊密、熱鬧的節奏。

前述幾鑼幾鑼的這些「鑼點」並不單純只是表彰鑼在節奏中的位置,在北管牌子裡,這些鑼點是(嗩吶)旋律的重要的音:如果今天鼓介開二鑼(鑼點在第二小節第一、三拍),旋律就不會在第四拍給一顆新的音,否則聽起來會錯位。在〈浮世〉中,我把這樣的特色賦予爵士管樂組,讓他們並不僅僅是演奏插音的旋律,而是和鼓介能夠更緊密。

全曲最大的記憶點莫過於整段尾奏,包含「哭相思」與「跌馬介」(詳細點說是「哭相思」轉「跌馬介」,再轉回「哭相思」),當中的變拍順序都是這個鼓介的固定走法,然各個小段落的反覆次數可以自由調整(當然在北管的角度裡面,並不完全是「樂譜」上「變拍」的這種直覺想法),原先都希望能由北管頭手鼓下指令,使整體再更有機,然而實際上存在一定的難度,因流行樂手們不熟悉這種以「手勢」而非聲音為醒目提示的行進方式,又九太音響現場的樂器定位關係,視線多少受阻(但後來這樣的做法在异境樂團〈瑤池千秋〉有實現)。

尾奏嗩吶的旋律是維持傳統旋律。其實前奏、第一次間奏各有一句嗩吶,旋律單聽卻也並不北管,主要只是為了引出尾奏「哭相思」的旋律先做鋪陳,同時也只採用單一支嗩吶,為了凸顯後段的磅礡,以對比營造樂曲張力。

Musa(本曲目的鋼琴顧問)在給這首曲子編曲上的建議時,曾提出是否應該刪除第一次間奏到第二次主歌前段,從 Latin 急轉 Swing 的這一段編曲想法,原因是我們並非所有人都有這樣的血統,且長度過短,呈現不出該樂種的特色,反倒像是硬湊或過於裝飾性的大雜燴。但作為流行樂曲調色使用(而非真以純正的拉丁角度來審視),後來還是決定保留。

過場

此處運用的鼓介是「小介紗帽頭」:「小介」是一種鼓介的呈現形式,大致上有著對應的正常版本,其特色是只使用小鼓、小鈔與響盞,而不使用鑼、通鼓等較重的樂器,通常和女性角色較為相關(如扮仙戲中的金母),〈浮世〉的結束是個高潮,「紗帽頭」本身就多使用於曲牌之前作為引子,又〈送君〉主要描寫是女生心境的曲,故此處選擇作該安排。

小介(~06:40)

三、〈送君〉

本曲目的北管編制只有出現在結尾處(前段的二胡並不具備北管功能,而是作東方氛圍與插音之用)。

當初私心期望湊齊絲竹樂器的「吹拉彈打」四種型態,最後也順利達成,共使用吊鬼仔(新路的頭手弦,若是古路劇目則為殼仔弦)、和弦、笛子、三弦、洋琴(揚琴在北管中可被寫為「洋琴」,非誤植)。考量前幾首由主要嗩吶手坐最外,亦多虧擴音系統,且傳統樂手在這個段落不太需要有機的 Cue 點,此處就不再讓頭手弦特別移動至最外側。

絲竹樂器演奏方式基本上是同音──傳統上他們會有自由加花、自行決定翻高或翻低八度(根據樂器演奏手法,例如北管弦仔的左手不會移動把位)的特色,此處則較以整齊度為目標,大體上讓絲竹樂器與爵士管樂組無縫貼合同一條旋律。其餘的配器由佑祥主導,這一段不採用簡單、直覺的和弦進行,反而加入較為爵士、非功能性的和弦,也是為了營造本劇最後的高潮,豐富聽覺上的刺激而不至於平淡甚或過度容易預期。

綜上,要把傳統融合進現代,確實需要一定的知識基礎與學習經驗。在做每一個決定時,都必須反覆質問自己,這樣的做法是否有意義、不違背傳統直覺,並且在流行的美學上不失光彩?這幾年逐漸了解每一種樂風都是一個宇宙,有生之年總是無法深究所有。《三郎》必然只是個過程,日後的路還很長。

Photo Credit: Uncle Photogra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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