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女孩》配樂創作歷程 — Part 2 : 尋找屬於美女的靈魂

文|吳沛綾

電影《美國女孩》是今年以黑馬之姿入圍金馬最佳劇情片等七項大獎,並獲影評人費比西獎、最佳觀眾票選獎、最佳新導演、最佳新演員及最佳攝影的劇情長片,2021/12/3 起於全台各地戲院上映,也是我擔任配樂、有序音樂為音樂製作的第一部院線劇情長片。

配樂創作歷程會分成四個部分進行,於 12 月中前連載完畢。

前情提要:《美國女孩》配樂創作歷程 — Part I :與導演相遇

接下來的日子,趕緊更有意識地看片,並做一些筆記,以防不要再被鳳儀問倒,而她也的確希望我可以提些我認為好的寫實電影的配樂給她,印象中我提了《八十二年生的金智英》,並說了《分居風暴》從頭到尾都沒有配樂但好棒啊(真是無用的建議)。過沒多久,美女進入拍攝期,開始比較是華川製片在和我聯繫了,我們約看了一些拍攝素材。其實,在美女的製作流程,剪輯是會不斷在拍攝期間做一些 Assembly 的,記得那時,到水花電影的辦公室看素材,我超級驚艷於芳儀的氣場,「真的好像鳳儀小時候喔!」我亮著眼睛和華川說,但其實根本沒看過鳳儀小時候,只是憑藉著對她的認識來感受,年輕時的鳳儀就是這樣子的吧,清秀,聰慧,倔強。華川眨眨眼睛說,對啊,希望可以入個新演員。

2020 年 12 月 21 日晚,《美國女孩》的最後一場戲在漢諾威馬場,我和華川製片約了這天去探班,主要是因為在劇本階段時,馬場大概是唯一確認 100% 需要配樂的段落,而其他段落會要看剪接再來決定。當然,同時我也有著身為後期人員一直很想參與現場拍攝的那種嚮往,想體驗現場拍攝有機的互動和感動,說實在,我不知道看這些能不能給我配樂上的幫助,華川還是很仔細地帶我走過馬場各處,解釋劇本裡哪些地方在哪裡拍攝,或者有做什麼更動。結果我才發現,原來現場拍攝是有許多有機的互動和創作,但也有著許多壓力與意料之外的事,當後期是相對輕鬆且幸福的哪(對比較宅的我而言是如此)。

拍攝殺青,我留下來,和鳳儀及華川在馬場的休息空間聊天、討論劇本,剛殺青的鳳儀,雖然疲倦,還是頭腦清晰地帶著最新一手的拍攝資訊和我分享這個故事不變的核心,以及會做得些許調整。在聊天的過程中,我隨口問了,會有 Reference 嗎?鳳儀說,沒有,我都沒有在給 Reference 的。我當下聽了很開心,我總覺得音樂要從電影裡長出來,而不是從參考的音樂中回推、反芻,雖然對大部分還沒合作過的導演來說,參考音樂是一個必要之惡,總是能讓事情確保在軌道不會偏離太多。一方面開心,一方面又有點擔心,我真的做得到嗎?不過至少我覺得,經過這晚,自己又離這個故事更靠近些。

而在這晚,我們也決定在豎笛、吉他以外,加入了鋼琴這項樂器。除了音域廣、好用外,還是在想著希望可以讓觀眾聽音樂是較沒有門檻的,且就算鋼琴到處都是,透過觸鍵、音色以及音符的編排,也是能讓他不一定那麼地 cliché。

對我來說,配樂最難的始終不是寫出音符或構築細節,而是深刻地理解與感受整個電影所傳遞的核心及情感。

「尋找靈魂」的這關過了之後,當然接下來還有很多怪要打,可是不至於是那種會讓徹夜難眠,想著自己怎麼這麼遜、怎麼還沒「進去」的煩惱,而是比較可以藉由規則、觀察、經驗和配樂的學習來處理的。但可惜的是,如何深刻地理解和感受,雖然有很多方法可以輔助,卻無法預測什麼時候可以心靈相通。慶幸的是,鳳儀一直給我很安心的感覺,就如同她總是能循循善誘素人演員,引發最好的他們一般;我在和鳳儀的相處過程裡,也覺得只要我很願意聆聽,感受她跟我說的這些戲啊劇本啊核心啊想討論的事、想抓住的平衡等,我也一定可以順利地找到用音樂所描繪的《美國女孩》的靈魂。

2021年2月,剪接差不多有個大概的樣子了,於是華川製片把檔案傳給我,希望開始進行配樂的實質討論。我記得當時反覆看著一些段落,再比對原先劇本的筆記,還有和鳳儀討論過的戲的細節筆記,想著她說想有著一個「主題」 — 每次想到這我就瘋狂地想逃避工作 — 因為就我對美女這部片的認識,這個主題千萬不能廉價,卻要簡單動人,但太有記憶性太抓耳的話,可能又會搶過演員們精彩又自然的表現。還好的是,過年總是我最閒暇可以工作的時光,那時候有完整的幾天可以反覆咀嚼這些事,而經過數十個小時過去,我散步、看片、吃飯、生活,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了自己最鍾愛的作曲家之一布拉姆斯的特色 — 「嘆息」的音符走向。

是說這個特色也許不能被定義在教科書裡頭,然而不管在室內樂、獨奏、交響樂團的作品裡,指揮、老師、音樂學家常常會用「嘆息」來形容某些他的音符使用,其實真的就很像字面上地樣貌,想像你在聆聽一個故事,或是感受到自己今天的生活有多糟,接著嘆息 — 這時候的音符會下行,在布拉姆斯的音樂裡,嘆息有級進如 Piano Quartet №3 的第一樂章,也有跳進如 Symphony №4 的第一樂章(級進與跳進解釋如圖一),布拉姆斯的嘆息特色是,兩個音符之間會有一定的時長,演奏者通常也會針對這樣的動機細緻地演奏。

但我畢竟不是要寫一首仿作布拉姆斯的曲子,而只是這部片讓我想起了這位作曲家 — 壓抑,克制,卻有著濃烈深刻的情感,他的旋律也總是那麼不凡、深層,且是一個極致悶騷卻又可以透過這樣的悶騷淬煉出美好音樂的人。而布拉姆斯音樂中的嘆息,也給了我一點這部片質地的感受,雖然布拉姆斯更滄桑更悶騷更痛苦更濃烈,配器的豐富和演奏上的張力更強。可其實,說了這麼多,吊了這些書袋,布拉姆斯帶給我的啟發只在靈光乍現一刻;

我選擇這樣的契機,更只是這一連串向下走的音程,就彷彿在描寫一種「下墜」的姿態。

對我而言,這部電影除了結尾,其實就像是圖二,一段、一段地在下墜,快墜到底時,再回頭一些,再繼續下墜,可是有時候,尤其片尾最後一次,一點點的「釋懷」來臨,也就是箭頭處的往上走的音。(鳳儀和我說,最後她不想要是整個故事變得很有希望地結束,而是理解了,女孩理解了家的意義。)

有了這個解法後,我也跟著這樣的想法睡了三天 — 我總是非常依賴睡前在腦袋中縈繞地想的過程,並且隔天起來還要再次確認這樣「是好的」。三天過去了,其實並沒有在鍵盤、電腦裡記錄下任何音符,只是隨著這些聲音在腦中一次一次地重播,上完廁所重播、煮飯完重播、欣賞別的影片完重播、處理些瑣事後重播;而我也會關燈來看現有的剪接,因為戲裡的燈光偏暗,我總覺得需要透過關燈來一起和戲中的情感連結,在這樣的看片時我的腦海裡也重播。後來,我確認這是目前自己所能提供的最好的解答,便在鍵盤上記錄下這些音符,跟著所拿到的片段彈過去,讓豎笛吹這樣的音型,音色濃之中但還是輕的,再加上一些配器元素,交給了鳳儀。

心裏怕怕的,因為我總覺得這不是一般人會想要的主題、旋律,而在音樂理論裡,這的確只是一串音程,是將和絃分解下行演奏而組成的動機(註 1),根本不是旋律;我怕有一點太超過、太怪,可是我覺得這樣好像才是剛剛好的氣味,想試試看。

鳳儀回訊了,說她很喜歡這段旋律(為了溝通方便我一直也沒有跟鳳儀說音樂上這不能算是旋律,畢竟這也不重要哈),但可能有些背景有點複雜,希望可以更簡單一些。

啊!好像打破一關了。然後我馬上跟她說我有多怕,因為這個真的很不旋律,但如果你需要抓耳的旋律我也寫得出來喔~~~~ 她說沒有,就是這個了。(那時候的心情完全忽略背景要修改的部分,但那對我來說,相對這個核心想法真的是容易太多,真的是謝天謝地)

大魔王破關,接下來就是一段一段的配樂各個擊破,而我猜,在鳳儀的心中,她應該只覺得,哇,一週就找到音樂主題了。應該不知道我心裡面有這麼多小劇場吧(笑)。其實我也非常少第一次就過關的,但我想這麼快就過關,大概是因為早從 2020 年 4 月開始,就一路看著劇本的變化、拍攝到剪接的變化,還有鳳儀的引導吧。

註 1: 動機(motif),音樂上指由簡短的音符構成反覆出現的音型,為辨別音樂主題的最小單位。

下回待續:《美國女孩》配樂創作歷程 — Part 3 : 各段配樂的擊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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